2018年中国队参加“诸国之战”全甲格斗。比赛规定每个参赛国家都要穿着富有自己国家历史元素的甲胄参赛。我国队员参赛要穿13—17世纪的盔甲,这差不多是中国的明朝时期,所以,中国队一般会选择明朝军队的布面甲,还会根据需要融合进宋代和元代的甲胄元素。在21世纪复原中古时代的战斗方式,并借助我们身处的这个全球化时代将全世界最强的“古代战士”们集聚一处进行一场真刀真枪的厮杀,来决定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强者,这个天才般的奇思妙想听起来既绝妙又疯狂,然而,这正是一种新兴的体育运动——全甲格斗,以及这项运动最为著名的世界性赛事“诸国之战”席卷全球并方兴未艾的最初原因之一。而我,作为这项运动最初的参与者,见证了这项运动在国内从鲜为人知到迅猛发展的全过程。
鲜血游戏作为一种体育运动,全甲格斗的历史并不长,然而作为一种武艺的训练和竞技方式,其历史却可以追溯到1000年以前,最晚至法兰克帝国加洛林王朝时期,由贵族组织的、在限定区域内持安全武器进行单人或群体比武就已经成为一种军事传统,这种军事传统与法兰克帝国普遍的封建采邑制度息息相关:各级领主按照所处阶层将土地和资源分配给下一级贵族,直至最低级的贵族——骑士,后者则向前者回报以忠诚和武力,二者以契约维持彼此之间的暴力租赁关系,封地一旦确立,没有正当理由不能随意削减或收回,同时,骑士也有义务保持自身的武力和装备水平,并在主人召唤时挺身而战。
15世纪末意大利骑士装甲图。与早期装甲相比,这个时期的盔甲强调对头盔、护颈、臂甲部分增加抵抗力,这对于混战更为有利,同时也增强了对当时火枪弹的抵御能力。欧洲中世纪早期盔甲。这一制度的关键在于,骑士的战斗力不但来自于其从小到大贯穿终生的武艺训练,也来自于高频率的战争,但是,如何在“两次战争的间歇”期间保持骑士阶级的武力,就成为了一个现实问题。于是,“骑士比武”作为一种训练方式应运而生。
在所有的比武项目中,骑枪比武(Jousting)和徒步团战(Buhurt)是最激动人心、最危险的项目,尽管有一系列规则的保护,盔甲的防护面积和防护性能也与日俱增,但伤亡仍不可避免。1559年6月30日,法兰西瓦卢瓦王朝的第12位君主亨利二世在一场比武中被骑枪的碎片刺入眼眶并进入大脑而亡。与热爱骑枪比武的法国君主相比,同时代的另一位亨利——英国国王亨利八世似乎更加钟爱步行团战和徒步单挑,亨利八世存世的4套御用盔甲中,有2套是纯粹的步战比武盔甲,而亨利八世钟爱的这2个竞技项目,最终演化成为了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全甲格斗运动。
历久弥新随着火器的普及和常备军的建立,欧洲各国陆续完成军事近代化改革,不再仰赖骑士的武力,骑士比武的风俗也日渐沉寂下去。不过,骑枪比武作为各种中古文化活动的表演项目断断续续地存留下来,到了上世纪90年代,在一系列欧洲武艺复兴运动风潮的刺激下,步行团战再次在东欧地区复兴起来,变成了一种全新的现代体育竞技项目,同时也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全接触着甲格斗(Full Contact Fighting in Armor)。鉴于这个名字长而拗口,各国爱好者约定成俗地用这项运动最受人欢迎的古德语“Buhurt”来称呼它。
早期的全甲格斗,带有一种莽撞和草创的性质,保留了较多中世纪特征,也有较多的安全隐患和较高的运动风险,只在泛斯拉夫文化圈流行。随着世界各地的爱好者越来越多地参与进来,在继承并完善了一系列古代流传下来的规则并加以改进之后,全甲格斗逐步形成了将安全视为第一位的现代竞技体育规则体系,并形成了许许多多地区性赛事和几个较大的世界性联盟,其中由中世纪史实全甲格斗国际协会(HMBIA)组织的被中国爱好者称为“诸国之战”(Battle of Nations,以下简称BOTN)的赛事脱颖而出,成为全球参与国家最多、参赛人数最多、观众和粉丝最多的全球性招牌赛事。
作为赛事组织方,HMBIA在传统和现代之间作出了一系列巧妙的权衡,使BOTN既保留了古代比武大会的风俗传统,又符合现代体育竞技运动的要求。
岂曰无衣国内接触全甲格斗和BOTN的时间较晚,直到2013年才有部分爱好者接触到这一运动和相关赛事。我也是在这一时期第一次接触了全甲格斗这一运动项目,受制于当时有限的信息渠道,我看到的赛事相关视频水平不高,加上对赛事历史背景和规则设定的不了解,因此,最初并未对这项运动产生浓厚的兴趣。
转机出现在2015年。当我偶然得知日本因无法适应赛事强度退出BOTN后,看到日本队惨败视频下甚嚣尘上的“人种论”,一个想法在我心里萌发:“难道我们亚洲人真的不适合这个运动吗?”带着这个疑惑,我一边观看完整的比赛视频,一边阅读古代文献和甲胄资料,试图找到答案。在这个过程中,我不知不觉地对这个运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时的我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求索的过程会改变我的一生。
随着日本队的退出,BOTN这一国际性赛事就缺少了东亚文明这一关键元素。一边是张开臂膀欢迎各国武士一较高下的开放赛事,另一边是已经秣马厉兵跃跃一试的中国武士,双方经过接触之后一拍即合,决定由中国作为东亚文明代表,选拔战士参加在巴塞罗那举办的“BOTN 2017”。经过选拔赛,我与康路、徐国骥、曹迎客、胡邑磊、王一夫等选手组成中国代表队,准备出征西班牙。
这是中国选手第一次参加国际性全甲格斗赛事,也是中国史实武器盔甲第一次出现在全甲格斗比赛中,同时还是第一次有全部由黄种人组成的队伍出现在BOTN上(日本队中相当一部分是生活在日本的欧美裔侨民)。在赛前队内会议上,大家一致决定由身材最高的我担任中国队旗手,当我高举五星红旗带队进入西班牙巴塞罗那大竞技场时,全场观众和周围的外国选手都用一种惊诧的眼光注视着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东方人。经过初步的接触和几轮赛事,高大、勇敢、开朗、健谈的中国选手一扫欧洲观众对中国人的刻板印象,也在BOTN赛场上为东亚人树立了全新的形象。我个人和队友使用的青龙偃月刀、护法顶香草压缝六瓣明铁盔、凤翅盔、明边军甲等中国特色的历史武备给各国参赛选手和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也使英文中增添了一个新的非正式单词“Guan Dao”(指中国选手使用的长柄大刀)。
然而,尽管我们殊死奋战,人人带伤,还是因为战场经验不足、装备水平欠佳和后援不济(缺乏替补队员)而未能取得哪怕一回合的胜利。经过3轮小组淘汰赛后,我和徐国骥还作为佣兵参加了德国队的一系列比赛。就这样,我和队友们结束了第一次BOTN之旅,离开西班牙回到了祖国,带回了初战不利的失落,也带回了宝贵的经验和下一次的参赛邀请,更重要的是,我在战斗中验证了自己的论断:中国选手的身体和意志完全不输给任何外国选手,中国古代形制的盔甲根据比赛要求经过针对性改造后,完全能够适应比赛强度。更重要的是,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我们对历史武备的参考和选择空间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同时,中国还是一个具备完整工业体系的工业大国,这让我们能够有条件将我们从历史武备中汲取的灵感和思路转变为更优良的竞技装备。
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我们对历史武备的参考和选择空间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同时,中国还是一个具备完整工业体系的工业大国,这让我们能够有条件将我们从历史武备中汲取的灵感和思路转变为更优良的竞技装备。早期的全甲格斗,带有一种莽撞和草创的性质,保留了较多中世纪特征,也有较多的安全隐患和较高的运动风险,只在泛斯拉夫文化圈流行。随着世界各地的爱好者越来越多地参与进来,在继承并完善了一系列古代流传下来的规则并加以改进之后,全甲格斗逐步形成了将安全视为第一位的现代竞技体育规则体系。我和队友们在巴塞罗那的亮相无疑给各国运动员和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以此为契机,当年7月,我和徐国骥再次受邀前往荷兰参加欧洲最大的中世纪文化节“城堡节”上的全甲格斗赛。短短2个月的时间,我们在心理、技术、体能上比在巴塞罗那时有了明显进步,也更加坚定了我继续走下去的决心。第二年年初,我们就在青岛组织了国内赛事和相关培训,由我和徐国骥将参赛经验和甲胄格斗技术传授给其他爱好者,同时通过国内赛事锻炼了现有选手,选拔了一批具有散打、综合格斗、摔跤和柔道等运动背景的新人,酝酿着更大规模的出征。
同时,受到中国代表队出征巴塞罗那的感召,许多更早接触全甲格斗的海外华人也萌生了重燃祖先荣光的愿望,在所在国积极参与训练,渴望有朝一日与祖国战友并肩作战。站在训练场上,看到这么多身体素质和精神状态都在巅峰的年轻人意气风发地投入这项新兴的运动,年逾30的我隐隐产生了一种不太确定的想法:这个运动未来的前景不可估量,我和我的队友们,也许只是大幕缓缓拉开前负责热场的匆匆过客,而真正的主角,现在才真正出现。
2018年5月,经过一年的积淀、准备和历练,我们以巴塞罗那之战的中国代表队主力队员为班底,吸纳部分新生力量,由我担任队长,组成了新一代的中国代表队飞往罗马,参加“BOTN 2018”罗马站的比赛,这一次,我们的愿望是先实现一个小目标——赢一局。不过,这个小目标的实现方式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中国队在小组赛与西欧强国德国队的比赛中赢得了第一局的胜利,这是中国队在“BOTN 2018”上赢得的唯一一局比赛,却是我们继续走下去的重要精神支柱。和德国队的比赛结束之后,我们上场的6位选手拖着伤痕累累的疲惫之躯,在赛场外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影,这张具有历史意义的照片至今陈列在我家中,时刻告诉我:在这个运动中,我们来自历史,我们创造历史,我们本身就是历史。
与子同袍我们在罗马赛场实现零的突破之后,国内赛事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一方面,更多有天赋和潜质的运动员参与到这项运动中来,另一方面,全甲格斗的周边爱好者群体空前扩大,其根本原因在于全甲格斗和国内的历史复原活动自然结合,使“汉服”这一元素和中国传统甲胄一起出现在全甲格斗赛场上,使这一项目扎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厚土壤,吸引了很多不以直接参与竞技项目为目的的武备爱好者,使他们也能在全甲格斗的围栏之外展示与历史和武备相关的文化元素。
汉服或国甲盛装巡游、古装国风舞蹈表演、剑舞、骑射等极具中国传统文化元素的演艺形式纷纷成为全甲格斗赛场上除比赛之外最具观赏性的表演项目,为比赛本身烘托了梦回古战场的气氛,也展示和弘扬了中华民族古今一道的尚武精神,同时逐步形成了以中国优秀传统武备文化为核心,富有中国特色的中国全甲格斗文化。在2018年10月,Buhurt CHINA(全甲格斗中国联合会)通过举办“海龙屯杯”国际全甲格斗邀请赛,将全甲格斗这一源自欧洲的体育赛事成功地变成了一场大型的中国传统武备文化嘉年华,极大地扩展和丰富了这一运动的文化外延和内涵,赋予这一运动经久不衰的民族特色和文化魅力,同时也让整个世界看到了中国悠久的武备历史和体育潜力。
在这项运动的发展速度和发展方向远远超出我们的目标设定、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进来之后,我个人的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从旁观者到参与者,逐渐成为这项运动发展的中心人物之一,同时,这项运动也逐渐成为我生活的中心,我的工作和生活都和这项运动深度融合在一起,不可分割。为了更好地训练和备赛,我甚至更换了工作环境,令我欣慰和感动的是,在这一系列的变化中,家人始终在我背后坚定地支持我,使我得以将足够多的精力投入到赛事之中。
2019年2月,BOTN在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不远的斯梅代雷沃城堡举办,同时举办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150 VS 150”大团战。2018年5月,刚刚完成“5 VS 5”比赛的中国代表队。2019年2月,BOTN在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不远的斯梅代雷沃城堡举办,同时举办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150 VS 150”大团战。中塞两国友好的外交关系和便利的免签条件,以及全甲格斗运动在中国国内的飞速发展,促使Buhurt CHINA选派出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阵容最强的参赛队伍,共53人(包括29名参赛选手在内)的中国代表团飞往贝尔格莱德参加这场盛会。这支由大学生、高校教师、公务员、工程师、留学生和海外华侨华人组成的队伍参加了几乎所有比赛项目的角逐。作为队长,我在出征前彻夜未眠。作为这项运动的早期参与者和见证者,这将是我和我的队友们参加的规模最大、规格最高的一次比赛,对我个人来讲,这可能是我运动生涯的一个重要节点。人都会老去,我们注定只是潮头上的一朵小小的浪花,但在归于平凡和寂静之前,我要抓住这为数不多的机会实现我心中那些燃烧已久的想法。
斯梅代雷沃是古代塞尔维亚王国的旧都,也是中塞人民友谊的象征——位于当地的河钢amp;斯梅代雷沃钢厂是中国与中东欧国家产能大项目合作的成功范例,同时也是“BOTN 2019 ”中国代表队的福地。在友好的塞尔维亚人民和在当地工作的中国工人的共同见证和鼓励下,我们不但实现团战从“赢一局”到“赢一场”的再次突破,在其他个人项目上也全面开花,从个人职业单挑到个人剑盾、个人长剑,中国选手收获了一场接一场的胜利,一次又一次逼近历来被泛斯拉夫国家选手垄断的奖牌。最终皇天不负有心人,从巴塞罗那就一直与我并肩战斗的中国选手康路,在男子个人长杆赛中力克群雄,收获了一枚历史性的世界锦标赛铜牌,在一长串以“vic”和“ov”结尾的东欧领奖选手名单里,“Kang lu”这个中国名字必然是一个浓墨重彩的历史印记,记录着中国全甲格斗爱好者从无到有、从零到一、从弱到强的奋斗之路。
赛后,HMBIA副总裁盖文告诉我,中国代表队和中国选手向世界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和价值,也让HMBIA看到了中国这个新兴市场的巨大潜力和无限可能,开始尝试探索在欧洲之外的地方举办BOTN的可能性,而最可能的地方无疑是中国。我们进行了一系列大胆而富有想象力的探讨,碰撞出不少思路,就在我们计划将其付诸实践的时候,2020年初暴发的疫情却让这一蓬勃发展的热血运动在世界范围内按下了暂停键。肆虐欧美的疫情让本该如期进行的“BOTN 2021”无限期推迟,曾经驰骋赛场的铁甲勇士们只能枯坐家中打熬筋骨,对着屏幕追忆往昔,祈祷疫情尽快结束,好让自己能在当打之年重回沙场。
在最先控制住疫情的国家——中国,情况却有所不同。在疫情得到有效控制之后,我们重新回到了正常生活之中,Buhurt CHINA也组织举办了多场比赛,让中国成为了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仍可正常进行这项运动的国家。各国战士除了报以支持和羡慕外,也纷纷向我们表示了想来中国参赛的意愿,在这种以体育和历史为内核的文化交流中,各国选手从中国选手的言行里感受、了解到了一个与一些欧美媒体报道中完全不同的中国。
(责编:栗月静)